第一次意识到儿子陆恒没那么男子气，是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当时，班里几个男生抓了西瓜虫在教室里闹恶作剧。
结果，被吓的女孩子没哭，他哭到停不下来。
尽管老师让恶搞的男生当众给他道了歉，但儿子还是委屈了很久。
然后，他遭到了全班同学的嘲笑。
那天接儿子放学，老师先是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后委婉地对我说：“那些男同学做得确实不对，只不过，我观察陆恒很久了，男孩子嘛，胆子
还是要大一些，遇事不要总哭鼻子，这对他的成长和人际交往都有利，而且，以我的教学经验来
看，太懦弱的孩子很容易成为同学欺负的对象。”
老师的话，句句扎心。
也直到此时，我内心那些隐隐的担心与侥幸，被一一捅破。
儿子的胆小怯懦，甚至“像个女孩”，其实不是一天两天了。
别人家的男孩，需要为他们强大旺盛的破坏力担心，他不需要。
小时候给他买的玩具，我和老公如果不给他拆外包装，他永远不动。
不小心弄坏了什么东西，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哭。
别人家的男孩见沙子就扬，见水就趟。 可他呢？
别人不小心把沙子扬到他身上，他哭得那叫一个凶，而且会马上让我带他回家洗澡换衣服。
儿子四五岁的时候，小区里的男孩每天骑着自行车，呼啸着成群结队地疯玩。
我们也给他买了一辆，希望他能加入那些队伍。
可他坐在自行车上面，我和老公给他扶着，他还是哇哇大叫：“我害怕，我不想学。”
老公来了脾气，强迫他必须把自行车学会，学不会就别回家。
结果，他比他爸爸还执拗，宁可坐在广场不回家，也不肯学骑自行车。
天黑了，我才不得不把他领回来。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调皮捣蛋爱冒险的男生帅极了。
巴不得儿子多跟那样的男生做朋友，一起探索发现。
但儿子对男孩子爱玩的游戏丝毫没有兴趣。
倒是对女孩们的采片树叶做早饭、抱着娃娃当爸爸妈妈的过家家游戏特别感兴趣。
每次带他下楼，他会非常主动地加入到女生的团队里。
那会，我和老公虽然注意到了，也都没太在意。
毕竟，不是所有的男孩都一样的性格。
更多时候，我们还是尊重他的选择，不想过度粗暴地干涉孩子的天性。
而且，事实证明，我们曾经过度干涉过，但，毫无效果。
有时我俩也很困惑：儿子这样的性格，到底随谁呢？我和老公都不是这样的啊！
直到那天，班主任的一席话，让我内心一沉再沉。
我当然知道，那种性格不合群的孩子，在学校里的境遇会有多糟糕。
我答应老师，会努力培养儿子的胆量、性格，让他变得合群。
为了这个目标，我和老公给儿子报了游泳课。
每个周六，让他去学游泳，但他就是不肯下水。
教练把我们赶出去，给他后背拴上浮漂，用竹竿把他赶下水。
他在水里漂了一个小时，哭了一个小时。
第二次去，继续哭，第三次去，依然哭。
最后，教练把我们劝退了。
他说：“我教了那么多小孩，从没见过这么‘有毅力’的，对不起，我真教不了他。”
我问儿子为什么不游泳？他说害怕，还说嫌水脏，说泳池里的味道很恶心。
为了鼓励他，我和老公威逼利诱，皆不奏效。
没办法，只能改学跆拳道。
可是，请了最好的教练，无论怎么教，他打出的拳，踢出的脚，都像是赶苍蝇，终于知道花拳绣
腿长啥样了。
每次只要他示范动作，别的孩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别人笑，他就哭。
演变到后来，只要他一进训练室，其他孩子就开始笑，还学他的动作。
于是，他干脆就不去了。
我和老公欲哭无泪，只能表面上互相打气，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是，背对彼此，我俩都没少发愁。
那时候，听着身边人为孩子的淘气而焦虑，我和老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觉得他们简直是凡尔赛。
我们做梦都希望儿子能像普通男孩那样，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活出硬朗的阳刚之气。
可是，该想的办法，我们都想了。
当然也求助过心理医生。
记得有一个医生劝慰我们，说男孩子表现出女性化，有时是生理原因引发的，比如染色体或性腺
轴异常等等因素。
可是，这样的解释安慰不到我们。
我们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让他变得MAN起来。
儿子每天去上学，我和老公各种担忧。
比起他的古怪反性，我们更害怕他在学校被群嘲，被孤立。
我们可以保护包容他，但我们没权利要求别人不投以异样的目光，不予以恶意的作弄。
直到有一天，我帮儿子洗书包时，在他书包夹层的口袋里发现了一些小纸条。
上面写着：娘娘腔，公主，陆大小姐……
我不知道，这些纸条是同学放在他书包里的，还是别人放到他书桌上，他自己默默藏到书包夹层
的。
只是，无论哪一种，我都替那个处于风暴眼的少年，感到难过且无助。
长此以往，在家庭、学校、社会的多重压力下，他要怎样才能过好这一生。
那天，我和老公开车送儿子去上补习班。
儿子下车走进教室后，我才发现坐在驾驶位上的老公满头大汗，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赶紧摸他额头，问他是不是在发烧？
结果，老公摆脱我的手，开始发动引擎。
车子往家的方向飞驰，老公边开边哭。
最后，干脆把车停在路边，伏在方向盘上，放声痛哭。
他告诉我，刚才载着儿子经过大桥时，他满脑子都想开车冲下去。
他觉得冲下去，我们一家三口就都解脱了。
他很失态的对我说：“老婆，你说咱俩平常本分做人，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会
这个样子？他以后的路可怎么走？我真是半夜醒来一想到这事，就再也睡不着了……”
从恋爱到结婚十多年，我从没见老公如此崩溃过。
我抱着他，也哭了：“要不是怕儿子以后没人管，我早就不想活了。”
老公递给我一张纸巾，声音沙哑地说：“老婆，要是能跟儿子换一下性格该多好，把我的性格给
他，这样，他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
老公的话，让我的眼泪彻底决堤了。
那样绝望的相拥，那样无计可施的人生，真的太悲催。
可天下父母，谁不是一边溃不成军，一边还在跟命运掰手腕。
哭过之后，我和老公彼此安慰：
该做的我们都做了，既然有些事实改变不了，那就接受吧。
至少，来自于父母的接受，会让孩子不至于过得那么辛苦。
更何况，他的“娘”并没有打扰到别人。
既然我们就算死都放不下儿子，那，就活着好好呵护他吧。
如果我们改变不了造物主对他的设定，那么，就改变对他的期望值吧。
我不知道，那一天对于我们全家来说，算不算是置于死地而后生。
至少，彻底无路可走之后，我们决定放过自己，也放过儿子。
从那天开始，我们不再强迫儿子必须“活得像个男孩子”。
他抱着毛绒玩具，给它们做衣服时，我们不再阻止。
他每天睡觉前，悄悄用我的护肤品时，我们装作看不见。
他喜欢在校服里，套上自己手绘的卡哇伊T恤，我们不再反对。
那些从前我们强迫他必须参加的运动，攀岩和跆拳道，也在跟他沟通后，停课了。
他自己选择了民族舞，并且还给我们表演了一段跟视频自学的舞蹈《洁白的仙鹤》。
虽然从没学过舞蹈，但他的每个动作、表情都很到位，甚至忘我。
我们问他：“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舞蹈的？”
儿子说：“我一直喜欢，可就是不敢当众跳，跳了，大家会更加说我像一个女孩子，也怕你们嫌
我丢人。”
很惭愧，一直以来，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超强纠错他的“娘”，抵死想改变这个致命的缺点，
却忽略了他其它方面的长处。
在我们眼里，他爱干净就是阴柔。
他喜欢唱歌跳舞就是不男不女。
但那天，在儿子几近忘我而优美的舞蹈里，我和老公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他细腻敏感有悟性。
他的快乐，从来就不曾被发现与被理解过。
也直到那天我们才知道，一直成长并不快乐的儿子，每天偷偷躲在房间里跳舞，或在脑子里默舞
。
在学校落单时，他就一个人在纸上画舞蹈动作。
舞蹈，是他给自己寻找的避难所。
孩子的求生欲和自洽力永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强大。
我们的孩子，根本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糟糕！
大概是从初二开始吧，我们和儿子的关系变得非常融洽。
我们不再向他强调，男孩子应该怎样，而是支持他活出自己的样子。
我们甚至重新找当初那个心理医生，让他从医学角度给儿子解释了他行为习惯中女性化的成因—
—是的，是上帝造人时的安排，这不是他的错，是老天对他另有精彩。
他喜欢舞蹈，那就尽情去跳。
在舞蹈教室里跳，在学校的春晚舞台上跳。
即便表演时，需要化上女妆也没有关系，只要是美的，就无可厚非。
至于因此而受到的嘲笑，我们特别直接地告诉他：“别人说你，你除了沉默，也要学会怼回去，
就一句话：关你什么事。”
我们告诉他，只要你没妨碍到别人，就有做自己的自由。
我们眼见着，儿子活得越来越快乐。
至少在我和他爸面前，他可以勇敢地做自己。
想唱就唱，想跳就跳。
超级喜欢那些女孩子用的化妆品、指甲油之类的东西时，知道自己是学生不能用，就央求我给他
买来当生日礼物。
然后，无师自通地用这些物件给我化妆。
至于爸爸每天穿什么，怎么搭配，他特别热衷。
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帮爸爸挑选第二天的着装，并且口出狂言：“等我长大了，一定学服装设
计，每天都做最靓的仔。”
对于这样的话，我和老公已经不觉得刺耳。
相反，我们鼓励他拥有自己独立的审美，也鼓励他可以将自己对美的理解变成未来的职业。
有了家人的肯定与支持，儿子越来越自信独立。
尽管在学校里，他依然被很多人嘲讽以及攻击。
但他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朋友。
当然除了一个男孩，他的好朋友几乎全是女生。
她们告诉我：“陆恒太可爱太体贴了，是比女生更懂女生的那种男生。”
儿子过生日，邀请他的朋友们来家里聚会。
几个孩子K歌，儿子伴舞，大家开心得像花儿一样。
一个女孩偷偷溜进厨房问我：“阿姨，你知道吗？陆恒说你是天底下心最大，最宽容最懂孩子的
妈妈，说他把你的指甲给做坏了，你还说是自己手长得不好，我好羡慕他啊，做梦都想有你这样
的妈妈。”
说着，眼泪在女孩子的眼圈里打转儿。
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委屈和压抑，我相信，她一定有一对和我们从前一样专制的父母。
于是，我拥抱了那个女孩，并且告诉她：“你有什么烦恼可以跟陆恒讲，我是最了解他的，他是
一个很好的倾听者，希望你们可以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
女孩开心地说：“阿姨，有他这样的朋友，我们可幸福啦。”
那一刻，听到别人对自己儿子的评价，我眼里全是激动的泪水。
是的，当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抛下傲慢与偏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有趣的灵魂，当他拥有
真正灵魂相吸的朋友，这比他考上985、211更令我开心与放心。
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成了一名专业的伴舞演员。
对，就是那种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演出名单里的。
但他享受舞台，也享受舞蹈本身。
他的工作不需要坐班，没演出的时候，他的第二职业是服装设计，第三职业是广场舞团的领舞。
前两个职业是有收入的，后一个职业是义务的。
有一次我和老公去广州陪他演出，顺便旅个游。
在舞台上，我们的儿子就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不时被领舞的人挡住身影。
可是，演出结束，我和老公在后台见到儿子时，他还是激动得直掉眼泪。
他热烈的拥抱了我们，特别动情地说：“爸妈，我只要走上舞台，随声音起舞的时候，就觉得特
别感动，特别想哭。”
那一刻，饱经职场沧桑的我和老公是羡慕他的。
羡慕他成功将自己的爱好变成了职业，永远热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那天，这辈子不懂浪漫，从没给我送过花的老公，跑出两条街，给儿子买了一束花，恭喜他做了
自己人生的主角。
时至今日，我们的儿子依然是那个人群中一眼望去，温柔有余，男人味不足的“娘炮”。
只不过，我和老公的心理承受能力早已不是一般的强大。
在我们看来，孩子能够抵抗所有异样的目光，做他自己，这也算是另外一种顶天立地。
比起孩子拥有健康而坚定的自我，与自己的内心达成一致，活出自己的人格，我们的面子没那么
重要。
就像儿子在他朋友圈里引述王尔德的那句话：太多人活得不像自己，思想是别人的意见，生活是
别人的模仿，情感是别人的引述。
所以，每当亲戚朋友有几分遗憾地表示：“陆恒哪儿都好，就是……”
关于“就是”后面省略的那部分，我和老公已经学会当众自嘲：“我们这是皮夹克与小棉袄二合
一，挺好。”
哦，对了，就在前几天，儿子告诉我们，他谈恋爱了。
我和老公一点也没吃惊，我甚至抢答：“一定是当初那个你生日会上，要求抱抱我的初中同学吧
。”
儿子惊讶地问我：“妈，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中带泪：“一直都知道啊，儿子，好好珍惜爱护那个懂你的人，和这份青梅竹马的感情。”
儿子说：“放心吧，必须的。”
嗯，放心，早在很多年前，我们就选择了相信与把心放平。
所以，讲出我家的故事，希望给所有陷于鸡娃焦虑的家长们减减压。
在养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期待伤人，信任养人。
请相信我们的孩子，他们比任何一代人都更具思想和求生欲。
而时代的进步，注定了他们除了疯狂内卷，还有更多更好更多元的选择。
他们，注定比我们活得更自我更缤纷更遵从内心。
